一个讲故事的人。

[炎葬]永恒花园 (1w5已完)

*炎客x送葬人

*尝试一下送葬人第一视角

*有肉渣,请务必注意

*是,是刀……

 

0

我开始了一段旅程。

 

1

按照预定计划,离开罗德岛后,我将在拉特兰中庭完成最后的职务交接。并不是我辞去了执行者的工作,而是那位博士和我的上司协商后达成的一致结果。

公证所认为,短期内我的生理和精神状态不再适合这份工作。根据他们的说法,自与罗德岛合约生效的近几年来,我留下了一批可观的业绩成果。整合运动的漫长渗透随着时间的递增而被逐层削弱,在决定性的最后一战中被罗德岛联合多方势力挫败后,溃散的乌合之众最终迎来了自毁的结局。

战争宣告了尾声,秩序正在取代混乱。而维护一个缓慢恢复的社会体系并不是我这类人的职能。在各个城邦面临不同程度武装限制的现在,公证所作为一个对外公开的法律机构,开始招收更加常规化的拉特兰公民。

他们在降低对执行者数量需求的同时,却又认可了我作为这一职业存在的价值。我的上司向我提出了一条再就业的可能,但为此我需要经过一定时间的调整与修养。

换句话说,我并没有失业,只是面临着一段很长的、没有具体期限的假期。

我并不明白这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只知道未来的日子里我或许会很闲。公证所并没有把我当作用完就丢弃的工具,正相反,他们为我结算了相应的工资,并根据我在罗德岛的工作情况和参战频率,额外派发了一笔可观的奖金。

我对于金钱和物质的概念几乎与感情一样淡薄。大多拉特兰公民会为了购买自己理想的住房劳苦奔波,而我甚至不需要稳定的居所。

这项决定以及结算工作在我还在罗德岛进行战后清理时就已经完成,发自拉特兰中庭的机密档案被同族的物流业少女交到我的手中。

包裹很轻,只是一张说明情况的纸制文件,外加那笔奖金。我粗略扫过那张由公证所属名的支票,末尾所印的数字占据了很大篇幅,"0"的数量或许够我为好几位劳苦奔波的拉特兰公民置办终生。

那位博士说,这其实是种幸运。我可以在这个纷乱的世界独树一帜悠闲地活着:健康,财富,时间,大多人辗转渴求而又望尘莫及的东西如今都被我握在手里。

我说,幸运是种无法被严格定义的抽象概念,我无法从中感到喜悦。

他作为为数不多了解我的人,不仅没有为此称奇,甚至慷慨地补充表示,我不仅不会喜悦,甚至可能会因为无事可做而感到苦恼。

我肯定了他的观点,告诉他,至今以来赋予我实感的东西是"职责",只有在完成什么事情的过程中,我才能感受到生命的价值。

他突然笑着说:"你很像他。"

我没有对此作出回应,但我想我知道他指的是谁。

于是,在一段没头没尾的谈话结束后,我得到了离职前的最后一份委托。

 

 

2

在博士的竭力反对下,我最终选择将那张支票留在了罗德岛,并给予他们自由支取的权利。

我带走的东西没有很多,原本属于我的有:一只手提箱,足够装载包括换洗衣物在内的我的所有行李;一只补给用挎包,用于存放铳械,弹药和一些简易武器;一只对讲机,少量货币,身份证明。

值得一提的是,这几乎和数年之前我来罗德岛报道的那一天没有区别。我的个人物品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增加,也没有减少。

不同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这一次没有警惕而暴躁的沃尔珀少女与我同行;我的携带物中多了两把不属于我的长刀。

"让红云活下去"的这项委托没有指定具体时间,因此截至到目前,我默认它还在生效。一度有人赞颂沃尔珀的生命力是神明的赠礼,事实确实如此。在经过罗德岛的积极治疗后,她的病情得到了有效控制。结合莱茵生命近年来的突破性成果,矿石病虽然仍被定义为不治之症,但理论上,通过正确的治疗和调养,即使病灶没有被根治,感染者也有机会活到与常人相近的寿命。

她在这几年的生活中顺利与罗德岛的干员们建立了信任,并不再像我与她初次相见时那样尖锐和警觉。博士表示可以作为监护人对她履行抚养的义务,战火熄灭的世界不久后会迎来相当一段时间的和平,因此,我认为在这个时点将她留在罗德岛巩固治疗、接受通常教育,是一种较为合理的保障措施。

而真正与我的最后一份委托相关的,是那两把被我一同带离罗德岛的长刀。

它们原本的所有者是隶属于罗德岛的一位萨卡兹刀术师,但伴随战争的结束,它们失去了作为武器存在的意义,被从废墟中回收、清洗,如今被厚重的白色布料包裹成模糊的形状。

如果不是这份委托,它们或许会被封存在罗德岛地下的储物仓库,永远维持无人问津的模样。

在和博士的谈话中,我们达成了共识。两把长刀将暂时由我代管,我会带着刀术师的武器离开罗德岛,回到拉特兰,在公证所办理退职的交接手续、寄存铳支和弹药,最后踏往完成这份委托的旅途。

严格意义讲这不是一份正规委托,我也没有签署涉及委托内容的法律文件。虽然这件事由我和博士两人商讨得来,但事实上直接委托人作为卡兹戴尔的萨卡兹,一开始就不被算在拉特兰公证所的业务范围。

换一种说法,我不是代表拉特兰公证所的意志在做这件事,因而执行者的身份在实际执行的过程中可有可无,这也是我如此规划行程的原因。

临行前博士说,我是作为送葬人在完成这份委托,只是送葬人,但不是拉特兰中庭公证所的送葬人。

接手两把武器时,我感受到和铳械截然不同的重量。

我像原本身为主人的萨卡兹一样,把它们斜挎着背在身后,告诉博士,我不明白这两种说法之间有什么区别。

 

 

3

我在清晨时抵达拉特兰中庭,一只脚踏出飞行器时天还没有完全亮起。

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回到这片故土,尽管这对于大多执行者而言很稀松平常。

这个时间太阳还没有能够穿破拉特兰上空厚重的云层,天空的尽头隐隐约约浮起一条亮橙色的光带。

穿过广场时,圣母像脚边那些成群栖息的白鸽还在沉睡。我没有刻意压制脚步声,因为它们早已经被络绎不绝的游人们喂得丝毫不怕生,即使被我的路过惊醒,肥硕的身躯也只是慵懒地挪动了一下位置。

公证所再次见证了它的高效,交接工作顺利得超乎我的想象。他们收走了我的执行执照,将我从在职人员的绿色列表中移进旁边一列灰色的替补名单。我上交了那两把轰碎过无数枚头颅的铳械,正式与陪伴我多年的工作道具告别,但他们只拿走了其中之一。

理由是我还享有作为拉特兰公民持有守护铳的权利,持铳执照让我被允许携带一定程度的轻武装,但使用时必须装填正规渠道销售的子弹。

我对此并没有什么感想,即使是身为执行者而拥有复数的铳支时,我也在不断遇到不得不依靠赤手空拳解决的战斗。

对我来说,没有武器不会对战斗结果造成什么影响,但是有武器能让过程变得简单,所以我认为这大概是件好事。

我与曾经接纳并认可我的同僚们一一道别,我的上司破天荒地给了我一个慷慨的拥抱。

这实在不像是一位拉特兰公证所代理人会有的告别举动,所以我一时没有能够做出合适的反应。

回过神来时,她已经放开了我的肩膀,指着我背后的那两把被白色布料裹得严严实实的长刀,问:

"这是什么?"

我确信她只是纯粹出于好奇,我没有和我的任何一位公证所同事提及过这位萨卡兹刀术师的事情。

为了避免不要的麻烦,我省略了委托的部分,简单地概括说:

"是别人交托给我的东西。"

"你在博士那边的朋友吗?"

或许是即将与曾经最负争议的员工长期告别,她的疑问今天反常地多。我不认为她能够从和我的谈话中得到些什么不为人知的信息,相反,我产生一种毫无缘由的抵触。

这感觉就像我当年在叙拉古郊区的小屋边一处一处排除沃尔珀少女设下的低级陷阱,对方的行为并没有什么实质意义,而我被打断进程,却别无选择,不得不奉陪。

"朋友"这两个字使我陷入一阵没有理由的沉默。

我想我没有理由否认这个说法,但现有的记忆同时也给了我一些疑虑。

"朋友"是一种人际关系,很抽象,没有严格的标准,也没有办法被简单地证明。

我没有充足的信息来说服自己,这两把刀的主人和我不是这种关系,但我也没有能在对话停顿的期间找到一个更合适的词来推翻这个假设。

于是我干脆省略了回答:

"是罗德岛的人,他叫炎客。"

 

 

 

4

告别仪式没有持续太久,离开公证所时,我的携带物又少了一些。

现在除了代表炎客的那两把刀以外,我的手中只剩下那只常年携带的手提箱。

我依旧将刀斜背在身后,被允许保留的铳和剩余的子弹则被放在了手提箱里。

不出所料地,一路上我持续接受着来自其他拉特兰公民的注视。

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甚至习以为常。虽然长刀因为被白色布料包裹而敛去了锋利的刃面,但依旧不难看出它本来的形状。

很少会有拉特兰人使用超出自己体型的冷兵器战斗,铳和弩在这个国度永远是首选。在他们眼中,携带着这样两把巨物的我毫无疑问是异类。

而我也早已在长久的工作中习惯了包含各种情绪的视线,或者说,对此感到麻木。

在我看来,无论观者投来的眼神是好奇,惊恐,嫌恶,还是仰慕,它们所携带的信息并没有什么区别,我理解到的内容也只有一个,那就是我正在被注视这个事实。

而眼神注目的原理是,光线打在我的身上,通过反射进入他们的瞳孔。这个过程甚至不会对我造成任何物理性质的影响,因此对于这些视线,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无视。

 

我在近午时踏上了一列前往滨海地区的列车。

对于这份委托,我将最终目的地定在汐斯塔。

据说那是一座由一位黎博利人一手经营创立的城市,在解决某次暴动和灾害之后,这位城主的女儿前往罗德岛就职。然而我拒绝了博士要为我联络那位少女的提议,我认为这件事与她或是她的身份都没有直接关联。

我曾因过往的委托一两次至访过那里,语言也足够熟悉。

我不需要向导,因为共事者对我来说只会成为多余的负担。

准备工作和我曾作为执行者时没有区别,我在离开罗德岛之前就调查过地图,规划好路线,确认了火山口的具体位置,并订购了这两张车票。

之所以是两张,是我认为有必要为这两把刀额外准备座位。

首先,列车内的行李架空间有限,我无法保证邻座的乘客会不会和我一样需求迫切。其次,出于某些原因,我认为有必要将这两把武器留在我视野可及的范围。

我在汽笛的长鸣中于列车内部穿过车厢,找到了车票上所示的包间。

里面的空间比我想象中要宽敞一些,包间左右各一排长沙发,面对着面,坐垫是以皮质面料包裹柔软内芯。沙发相对的正中央有着用于摆放食物和果盆的小桌,靠车壁的那一侧是宽敞明亮的窗户,底部可以推开一条小缝。

我对于旅途环境没有特别的要求,认为这样的条件足够我度过一夜的车程。包厢里还没有别的乘客,理所当然也不会再有。因为我订下了两侧座位所对应的车票,一侧由我自己使用,另一侧用于放置萨卡兹刀术师的刀。

兴许是连夜的奔波,兴许是紧密的日程,兴许是这两把尺寸夸张的武器所携带的重量,在列车始动的不久后,车内的暖气和窗外千篇一律掠过的景物为我捎来了少有的倦意。

我伏在桌上陷入了一段既不糟糕,也不安详的浅眠。

 

 

5

事实上在这之前,我一度被困于一个周而复始的梦境:漆黑的空间里,我的面前有一滩摇曳跳动的篝火。篝火底部的木柴燃烧殆尽,火苗逐渐衰弱下去。在我手边的不远处,有一堆潮湿的木炭。然而潮湿的木炭不能让火苗重新燃烧起来,于是我平静地站立,什么也没有做,就这样看着它熄灭。

 

但今天不太一样,我罕见地梦到一些往事。

彼时我在罗德岛任期一周,正在经历某次任务完成时的情况汇报。血淋淋的少女干员扑在身着厚重防护服的男人胸前瑟瑟发抖,毫不忌讳我还矗立在她的身后,哭泣着抱怨出自己的委屈与恐惧。

即便如今是以梦境的视角复习这段经历,我仍然不明白她的意见从何而来:任务完成得很顺利,敌方被剿灭,预期全部达到。她没有受伤,因为此刻将她整个染成红色的血并非出自她本人。

当然,也不是出自我。

一只害兽趁她调试装备时袭击了她,而我不巧打空了铳中的子弹。情急之下我空手压制住了敌人,并在将其判断为可能致命的危害后,以指甲划开了它的动脉。血不可避免地溅了位于正下方的她一身,而我所使用的那只手所在的半侧身体也被染成红色。

她分明从丧命的危险中脱离,而却在为弄脏身体而颤抖哭泣。

我不能理解这之中的逻辑,身着防护服的博士简单褒奖了我们的任务效率,示意我可以先行去清洗和疗伤。

于是我离开了控制室,径直前往洗浴室所在的休息区。

 

任务归来的时间是深夜,罗德岛干员大多为感染者,病人们有着严格的作息,因而很少有人在这个时间活动。偌大的空间里再没有第二个人,我在一排洗脸池前停下,拧开龙头的指尖却因为目睹到案台上什么反射着微光的物体而停顿了。

我因此中止动作,捡起那枚像是被谁弄丢的指环。

这确实是一件最普通的手指饰品,一枚金属圈,表面上刻满碰撞造成的划痕,没有装点任何其他元素。

我当然知道那是属于谁的物品,就像我清晰地认知到我正处于一个梦境,而这一切都是我曾经历的过往。

就在梦中的我还在思考着该如何处置这件遗失物品时,门被推开了。

炎客就这样走进来,而我并不废难地判断出这位萨卡兹的危险性。

事实上通过梦境回顾一遍这段初遇,让我有机会发现很多曾经被遗漏的细节:炎客当时带着刀,在他推门之前我没有听到脚步声,也没有察觉第二个呼吸。他刻意隐藏了自己的气息,循着我在走廊上留下的一串血脚印追踪过来,把这当成一场潜在的狩猎。

彼时我的姿态堪称狼狈,尽管作为任务完成的一部分,我并不真的介意。划破动脉溅射的血液将我半边的身体染成鲜红,衣服,脸,脖颈都未能幸免,头发和指缝里凝满了干涸的血块。

炎客就这样走进来,接近我,同时拇指摁着刀镡、将推出的一小截的刃面压回鞘中,说:

"还以为是哪里的恶鬼爬进了基地,追来一看却是个脏兮兮的天使。"

而我只是捏着指环站在原地,没有移动,也没有回应他的这段评价。诟病我行事风格的人很多,我没有义务对每一个人的评头论足作出反应。

足够近的时候,炎客留意到被我攥于指尖的物什。于是他扯开一个单纯表示心情不错的淡笑,停下脚步,向我摊开掌心:

"那个是我的。给我吧。"

我张了一下嘴唇,但没有说话。我留意到他伸出的右手,中指根部有一圈相较周围稍浅些的皮肤,这的确是常年佩戴指环会留下的痕迹。

于是我对他的陈述不加质疑,将东西送回他手里。

"谢了,天使。"

炎客抛下简单的一句道谢,沿着我留下的血脚印离开了。

当然,他当时并没有介绍自己,梦中的那个我理所当然还不知道"炎客"这个名字。

 

 

 

 

6

我在一阵脖颈被金属架住的冰凉感中清醒过来。

有什么人从后方拉扯住我的头发,用某种薄形的硬质物体,比如刀具,抵住了我的喉咙。

发根的疼痛让睡意消退下去,但现状没有使我感到多少威胁。我顺着力道作出一个仰头的动作,平静地感知着袭击者的意图,并没有在第一时间睁开眼睛。

"…不…不许动…!"

声音会暴露许多信息,而现状给予的内容让我感到少许讶异。

女性,极有可能还未成年,声线颤抖,处于某种恐惧状态。

各种角度而言,她在面对我时毫无胜算。挑错了对手的那一刻,就注定这会是一场失败的要挟。

然而,她此刻表现出很强烈的对话意图。最好的证明就是,她没有趁我熟睡的时候直接杀掉我以达成她的目的,而是选择以这种方式把我弄醒。

于是我打算听听她的诉求。

"我是拉特兰的公民,我们可以谈谈。"

向她陈述事实的同时,我睁开了眼睛。

此时列车已经行驶了不短的路程,时近黄昏。我用余光看到包厢的门被推开一条细缝,这位闯入者大概以某种方式混入了这趟列车,再趁我被困在梦境中复习和炎客的初遇时潜入了这里。

视线转动,我留意到桌上果盘里的水果刀不翼而飞,那大概就是抵住我脖子的正体。

粗略地说,这是一场毫无准备的偷袭,策划者是一位陷入恐惧的少女。她悄然无声地潜入我所在的包厢,千方百计地弄醒我,限制我的行动,使我同她对话。

在我看来,比起威胁,这更像是某种走投无路的求助。

我转头的动作被脖颈上进一步施加的压迫感打断。

"别,别动…!不想死的话就老实点…!!"

我停下了动作。

此时夕阳的余晖正缓缓落下山头,外界光线变暗,我得以利用余光看清车窗玻璃上倒映出的模糊身影。

那对象征着萨卡兹身份的长角在第一时间通过视觉灌入我的意识。

我更新了脑海中浮现的信息,这是一位被恐惧支配的萨卡兹少女。

我并没有陷入某种困境,从体型判断她很有可能介于十三到十五岁之间,力量的差距可以让我很轻松地摆脱这个死局。

我只是在思考。

她因为我的睁眼和转头陷入了进一步的恐惧,贴住我脖子的刀颤抖得更加厉害。

而出于某种原因,我企图找到一个不至于伤到她,也不会因为过大的动静吸引来保安的方法。

"钱在上衣左边的口袋,"我为了不惊动她,刻意缓慢地抬起双手,作出归降的手势,"胡乱挥舞水果刀有伤到你自己的可能。你可以用我的铳,它在旁边的手提箱里。"

但她似乎并没有很好地理解到我的用意,通过玻璃的倒影,她露出了某种惊恐和古怪的表情。

我很熟悉这个表情,经常会有人在听完我的发言后表现出如此面目,而他们的下一句话通常会是——

"你……你脑袋有问题吧!"

我感受到某种历史的重演。即便已经不是公证所的执行人,我还是在困扰于如何在极限的情况下与他人建立起对话。

所幸,虽然她没有参考我的意见放下那把毫无用处的水果刀,但她的左手的确小心翼翼地试图摸入我上衣的口袋。

她的注意力被分散,我认知到这是一个展现力量差距的机会。于是我以极快的速度攥住那只架着刀的手腕,同时扣住她试探的左手,翻身压制,将她摁在质地柔软的座椅,轻易结束了这段僵持。

水果刀掉落在包厢内的地毯,并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我没有立刻将自由行动的权利交还给她,仅仅是居高临下地投以俯视。她躺在我的两条手臂所限制出的空间,漆黑的长发铺散在座椅上。

她因为被我扣住双手而彻底失去了判断能力,恐惧延伸到极限,四肢颤抖得厉害,眼里源源不断流着泪水。

我忽然留意到她的颈侧,那块本该纤细柔滑的皮肤上赫然生长着一块突兀的晶石,围绕那块晶石的有摩擦和抠抓的痕迹。

我感到记忆的一角有过一瞬间的松动。

"……我没有恶意,"我对她说着,缓缓松开了桎梏的掌心,"我或许可以帮到你。"

 

 

我借由一段用于了解情况的对话取得了她的初步信任。

确实如我所料,她是一位萨卡兹,大约在三天前成为矿石病的感染者。她的父母把她带上了这趟列车,却再也没有带她下去的意思。她被以某种方式剥夺了意识,放置在位于尾端的货车厢里,陷入了长达一天的沉睡。醒来后她认知到自己的处境,在惊恐和无措之中摸到了我这里。

这不是一个特别的故事,我并没有从她声泪俱下的诉说中感到一丝惊讶。像这样的悲剧无时不刻在这个世界上演。

矿石病造成的恐惧感虽然随着患者寿命的可延长性一定程度减轻,但所谓"正确治疗和护理"的医药费并不是任何人都能负担得起。

对于那些贫困潦倒,甚至还在歧视的压力中挣扎于生计的萨卡兹而言,患病仍然相当于宣布死刑。

我允许她留在我所在的包厢,并为她提供了食物和水。

饱腹感一定程度可以缓解压力,虽然她并没有对我展现出完全的信任,但长时间饥饿后的满足、精神紧绷后的放松,让她很快裹着我的外套、挨着被竖起斜放的长刀,在我正对面的座位上进入了沉睡。

原则上,我没有义务救助这位萨卡兹少女。我已经从执行者的工作中离职,即使她提出申请,我也不必要再负责处理委托问题;而退一步讲,萨卡兹本就不是拉特兰公证所的受理范围,我更没有理由插手她的人生,给自己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我完全可以在她醒来前知会列车安全员,将她转交给专业执法部门,通过正当途径寻回丢弃她的父母,回到以前的生活环境,待在亲人身边。

尽管,矿石病感染者的身份是不可逆的。

她没有自保能力,客观地说,即便寻回亲属,她也有可能会被丢弃第二次,第三次。

而萨卡兹的身份让她难以避免普遍的歧视现象,这会让她作为被抛弃的孤儿深受其苦,甚至可能被以更糟糕的方式打上象征商品的条码,作为交易的道具在金钱的往来中身不由己。

这些骇人听闻的事情其实相当稀松平常,任何一个感染的萨卡兹佣兵或许都有过类似的经历。

我转头看向窗外,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似乎不经意间的某个决定就会为她的整个人生铺好道路。

此时夕阳已经完全落入地平线以下,暖橙色的流云逐渐被绛紫色的夜幕取代。在昼夜交替的过程中,我毫无缘由想起炎客曾经说过的一句话:生命只是湮灭之前的一小段历程,趁你还能看见舷外的夕阳,好好珍惜。

虽然,这句话与他本人的实际作风完全相悖。在罗德岛的数年间,我可以确切地表示:我没有感受到炎客对于生命长短的在意,也未曾看到他表现出一丝一毫所谓的珍惜。

其实他的这句话无从考究,根本不能在此时作为什么问题的参考。我只是毫无理由地想起了他而已,或许是作为这段漫长旅途的一块点缀。

而这个时间我也已经看不见夕阳。

 

7

出于某些原因,我决定暂时携带这位萨卡兹同行。

这与我的原定行程并不冲突,我会于汐斯塔城区将她转送至罗德岛在当地的分区负责人。而他们会根据我的描述了解情况,备案登记,最后将这位少女以患者的身份接收至本部,进行治疗和调养。

根据当事人的口供,足以判定她的父母已经放弃了她的抚养权。只要通过相应的法律途径递交申请和办理证件,任何人都可以获得她的领养资格。

整个过程不是什么难以办成的事情,虽然人脉是我在过往的工作中极少利用的一项条件,但以那位博士和罗德岛的作风,大概率不会对这件事置之不理。而预支的医药费也不会成为问题,那张被我留在罗德岛的支票很快就可以发挥它的作用。

 

构想完一切时,已经是深夜,沉睡的萨卡兹少女还没有清醒的迹象。

长久的坐姿让我的双腿稍微有些酸痛,于是我离开了包厢,打算利用接水的路途作为一段简单的散步。

在经过某扇闭合的门时,我听到内部一阵并不安定的动静,因而短暂地停住了脚步。

像是人体之间的碰撞争执,偶尔能听到关节顶击到车厢的厢壁。

就在我以为,这间包厢内正上演着某种与我刚才的遭遇类似的恶性事件时,一声毫无征兆的、绵长而暧昧的喘息打碎了我建立起的猜想。

我一时间没有作出什么表情,无声离开了那里。

 

这份尴尬始于事情发生的地点和时机,而不是事件本身。我没有料到有人会在颠簸且隔音效果不佳的列车内进行这样的活动。

归根结底,其实性行为本身于我而言很稀松平常,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秘密。

因为,坦白而客观地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和炎客都保持着类似的非正当肉体关系。

而事到如今我几乎不记得这段关系的起源在哪里,兴许是某个会客室的深夜,兴许是一次聚会后的余兴,兴许是某片废墟下的幸免。

尽管大多干员对于用"机器"一词来形容我都持认可态度,但实际上人类的大脑远不如硬盘那样可靠。当一件事情的发生频率多到几乎成为日常,记忆就会倾向于记录这件事情的存在本身,而非某一次的经历。

它只是这样发生了,而出于某种原因,我接受并习惯了它。

我没有试图了解过,炎客是出于怎样的心情与我将这段异常的关系维持并拓展到了这一步。在无数次被他扣着肩膀或是手腕摁在某处适宜作为场地的平台时,我只是沉默而平静地注视他的眼睛,认为理由和感想对于双方而言都是没有意义的话题。

我无法理解感情对于人类而言的意义,更多时候我选择专注于五感可以触及的事实。

而事实得出,各种意义上,炎客的习惯很差。

随意,恶劣,喜欢作无意义的刁难。

他可以在任意一个无人的夜晚从我手中抽走那些不得不过目的文件,在我试图揣测他的意图时,以一个居高临下的吻开启某些背德而堕落的主题。

同时我留意到,他热衷于在性交过程中持续刷新那些出格行为的底线,以用来观察我对于他所给予的折磨展现出的本能反应。

我可以肯定的是,他尝试以实际行动不断在我的身上寻求某种突破极限的畅快淋漓,隐秘的,危险的,灼热的,这一点和他在战场上所表现出的失控感类似。

而通常我会在后半段的进程中失去绝大部分的主动权,在意识被溶解的情况下,以各种毫无防备的姿势迎合他的打磨,近乎本能地漏出那些无意识的气音。

我客观性地将这些归结为激素分泌的结果,没有人可以抵御的生理本能。荷尔蒙,多巴胺,肾上激素,当这些神经毒素被炎客以他的手段从我细胞的深处牵引至表面时,我几乎无可避免地会表现出意识断层级别的失态。

此外,炎客对于啃咬这一行为有着别样的热衷。我猜想或许是萨卡兹的本能让他习惯于在狩猎时展现出潜在的獠牙,尽管,那些因此被留下的斑驳痕迹除了证明罪恶的存在以外没有其他意义。

某次,我难得在他第三次更换体位时保持清醒,我意识到自己被以一种后背抵靠墙面的方式桎梏在狭小的角落,受到掌心压捧而向上弯折的大腿将韧带压出少许酸麻。

这个姿势可以清晰看到蔓延在他上半身的那些黑色结晶,从臂肘到肩膀,从颈根到脸侧。我丝毫不怀疑如此频率的疯狂举动会让我在某天成为他的同类,尽管我对矿石病这个词的概念并不是那么敏感。

死亡是一切生命的终结,我与将死之人的联系比大多活人要更加密切,而注定要发生的事情由于过程不同,早一些晚一些都没有区别。

于是我腾出一只绕在他脖颈的手,试图去触碰那些结晶,询问他像这样已经多久了。

萨卡兹的刀术师却突兀以某种凶狠而夸张的力度扼住我的手腕,辅以一记突破至异常深度的撞击,他在警告。

在我失神地昂首时,他咬住了我的脖颈。

"留意你该留意的,天使。"

 

他没有身为感染者的自觉,而我大概也没有身为非感染者的警醒。

我在意识涣散前得出这个结论。

 

当然,虽然这段关系彻头彻尾被我定义在了"非正当"的范围,但它实际上至今没有对我造成任何需要担心的影响。

矿石病作为最大的隐患,却没有因为我们任何一次的体液和汗液的接触而蔓延至我的生命,古怪而讽刺,像是大多拉特兰人口中神明的钦定。

炎客偶尔会于在我身上的某个位置留下深可淤血的刻印时,调笑说,你不会是有抗体吧,要不要考虑去做个化验?

我自然会以隐忍的沉默闭口不答这个问题。

通常我会在耐性和体力即将耗尽时斟酌自己的状态,以尽可能清晰的语句对身体里那根器官的所有者作出询问:什么时候结束?

尽管,遗憾的是,绝大部分时候我从炎客那里得到的回答都是:到我满意为止。

 

 

8

我在清晨时带着那位萨卡兹的少女下了列车。

一夜的安睡让她的精神状态稳定不少,我折服于她接受事实的速度。在自从被我夺下水果刀控制住,一直到离开列车的过程中,她一次都没有提及抛弃她的父母。

我想,她或许在当初从货车内走出,沐浴着惊恐和无措穿越端坐着各式陌生人的车廊时,就已经接受了自己被抛弃的事实。

而在一顿搭配较为合理的汐斯塔风味早餐后,她对我展现出别样的信赖。

而这让我感到一阵轻松,萨卡兹少女的言行和记忆中的某位沃尔珀产生鲜明对比。毫无疑问这是件好事,至少这对接下来我将要去办理的事宜会起到很大帮助。

是否能够顺利把她转送至罗德岛,很大一部分程度上取决于她本人的意愿。换而言之,如果在我询问她是否愿意活下去后,她给我的回答是"否",那我就失去了干涉的权利。

我以尽可能简单明了的语言向她解释了我的计划,她得知要与我分别这件事后展露出片刻的惶恐,手指拉扯住我的衣袖。

"你要去哪里?"她用卡兹戴尔的方言小声问我。

这是我从今早开始施行的、与她建立信赖的一种手段。熟悉的语言会让人感到亲切,在放松警惕和吐露真言方面有着格外优秀的效果。而得益于在公证所的工作经历,我的语言积累可以保证我没有障碍地和这片大陆上任何一座城邦的来客交谈。

"去见一个朋友,"我低下头,用同样的语言回复她,"你跟他们走。罗德岛可以治疗矿石病,那里有很多和你一样的孩子。"

为了省去麻烦,我没有提及背后这两把刀的事情,简单编造了一个谎言。短暂的时间里,我在她的眼里看到某种犹豫和挣扎,但庆幸的是,并不是每位萨卡兹都有着一段会让他们选择步往自我毁灭的过去,女孩最终同意了我的计划。

临走前,她突然拉扯我的衣摆,招手示意我靠近。

我如是俯身下去,平静倾听她可能的诉求。

于是,她努力地踮起脚尖,展开的幼小臂弯轻盈地挽上我的脖颈,贴着脸留下了一个不含杂念的、纯洁朴质的拥抱。

 

 

处理完这出小小的插曲后,我独自前往汐斯塔火山,以完成这趟旅程的最终目的。

这份委托终于伴随我与火山脚不断缩短的距离而接近尾声。

开始攀登前,我在山脚停留了一段时间。我找了一块不被树木遮掩的裸露区域,临着溪流席地坐下。

我将手提箱平放,打开,摸出一包受到外力影响而包装凹瘪的纸质香烟。

手提箱里存放着我的所有行李,然而这包香烟显然不是我的东西,我在任何时候都没有抽烟的习惯。

离开罗德岛之前,我在炎客的宿舍里提取了它。这枚烟盒被随意地塞置在枕头的下方,尽管已经因为反复的枕压而扭曲变形,却并不难找到,平躺时向后抬起手就能摸到。

我对它的气味无比熟悉,因为很多个早晨,我的嗅觉都是被同样的刺激从休眠中唤醒。

我从破败的烟盒中取出一根,点燃后架在身畔的一堆碎石中央。淡淡的烟雾自橙色的火星处缭绕着上扬,随风飘散。

我并没有去抽它,只是将它留在那里,闭着眼做一些无意义的事情。

炎客其实没有烟瘾,他本人如此承认。

我并不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因为他既没有固定频率地对尼古丁进行摄入,也没有在烟草短缺时展露出一点烦躁。

大多情况下,他做某件事时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因为想所以付诸行动,实际不存在什么前因后果,就像他清晨时靠着床头缓慢地抽一根烟,就像他偶尔心血来潮、在我身体某处衣物无法遮挡的部位留下痕迹,就像如今那些交由调香师代管的花草。

在记不清是什么时候的某个清晨,我以同样的方式苏醒,模糊的视野逐渐对焦出面前的人形。

炎客一如既往地叼着一根不知名的纸烟,氤氲的烟雾模糊了他看向窗外的侧脸。

我翻身的动静被他察觉,毫无征兆地,他突然开口:

"醒着吧,天使。"

"什么事?"

"你很想知道我的遗言?"

我没有在第一时间给出回复,而是花费了几秒想起他这样说的缘由。

 

原因是前一晚,我们少有地围绕这一话题进行了一段算不上愉快的谈话。结合他对治疗的抵触与不配合,我在判定他时日无多的情况下,出于某种原因,询问了他对死亡一事的看法。

而炎客表示,他对估算自己还剩下的时间没有半点兴趣。

他在我表示可以看在罗德岛的立场上为他履行遗嘱时拒绝了我的提议,理由是浪费活着的时间去构想死后的事情,未免毫无意义。

 

而沐浴着清晨的日光、面对他这一态度的转变时,我并没有开口。仅仅是以倾听的沉默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死后,你把我的刀处理掉。"

"方式,地点,具体一点。"

"怎样都好,我不在乎。"

"过于笼统的条件会增加我的执行难度,你不是拉特兰公民,原则上我可以直接拒绝。"

他嗤地笑了,好像在后悔和我开启这段圈绕不尽的机械对话。

"你真的一点想法都没有?"

"我需要具体的委托内容。"

 

"行。"他鼓动胸腔深吸了一口,随即将烟头摁灭在床边的容器内,俯身靠近,一只手攥起我的下颚。

那段话语伴随灌入齿缝的辛辣感,不轻不重落在我的唇面:

"你找个火山口把它们丢进去,试试看能不能浴火重生。"

 

于是,战后清理阶段,当博士就萨卡兹雇佣兵那两把刀的处理问题向我请求建议时,我轻易从脑海中挖出了这段对话。

"他的确有个遗言。"

我望着那位难得表现出诧异的战场指挥官,平静地说。

 

 

在回忆堆砌成的沉默中,我掐灭了香烟。

掸去身上的尘土,我重新背上萨卡兹刀术师的武器,开始攀登汐斯塔火山。

 

 

9

我注视着下方翻滚的岩浆,赤橙色的流体鼓动着粘稠而狰狞的气泡。惊人的热量从下往上一路窜升,即使是到达我所在的火山口边缘也丝毫不减。

毫无疑问,任何物体掉落下去的结局都没有例外。

普通火山岩浆的温度通常在九百摄氏度到一千四百摄氏度,而汐斯塔火山由于其特殊的源石适应性,温度可以达到一千六百甚至一千七百摄氏度以上。

纯铁的熔点是一千五百三十五摄氏度,而炎客所使用的冷兵器多半不是纯金属。合金的熔点比它的任意一种成分都要低,这两把刀不可能撑过汐斯塔火山岩浆的炙烤。

简单地说,萨卡兹刀术师的武器会伴随我的抛置,从约三百多米高的汐斯塔火山口坠落,淹没进岩浆,在急剧的高温下溶化成一滩不复存在的铁水,溅起的液面和飘飞的火星则成为它们的墓碑。

而这毫无缘由让我想到了炎客的死。

 

 

我想我或许从未意外过他的结局,从我与他相遇的那天开始,他的一言一行都在宣告着同一个不争的事实。他没有作为感染者的自觉,生命的重量于他而言不过草芥。

他对治疗的抵触以及不健康的生活方式只是加速了这一进程,萨卡兹刀术师其实一开始就走在了那条自我毁灭的道路上,尽管他真正的目的并不是毁灭。

博士说,他为了活着而活着,又为了活着而死去。

时至今日,我仍然无法透彻理解这些矛盾的说辞所表达的含义。

我并不擅长在脑海中整理这些抽象的东西,它们不像只有1和0的二进制码。摆弄机器时,我只要将是或否的过程钻研下去,反复执行、代入数据就能获得一个确切的答案;但试图揣摩一个人所消耗的精力可能够我跑完几份委托。

但这所幸这一路的旅途太过漫长,我也再没有除此之外的委托,才得以有时间去思考一些以前从未想过的事情。

我想,或许我是从完成委托和执行任务中汲取活着的实感,通过感受某种被寄托于自身的"责任"来确认自己的存在;而炎客其实也不过是在做相同的事而已,他选择了用战斗去刺激自己,生或者死也不过是他达成目的后随之而来的附赠品。

他摒弃了结局,选择了自己去决定那个过程,因为他意识到一开始就没有结局可供选择。

矿石病终究是不治之症,也是他的死因。

我记得炎客最后的样子。红云说萨卡兹人在挥下第一刀时就为自己写好了结局。

矿石病患者在被矿石病杀死后会成为新的感染源,于是他在那一天到来时选择了正确的时机,在正确的地点以正确的方式将自己的战斗力最大化。

事实上,让罗德岛的商业标签闻名于这片大陆的胜利并非传言中那么轻描淡写。战争伴随着不可避免的牺牲,而一位萨卡兹佣兵的名字在这场噩耗中可能只是一个被百万分母除下的六位小数。

 

炎客在撤退时作了一个理智而愚蠢的决定,他在战线被压制、遭到敌方追击的情况下选择独自留下清理掉那些追兵。

博士的反对被他以一个足够说服力的借口驳回: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取出了绑缚在腿侧的那把匕首,毫无犹豫地插向自己的心脏。

我知道他不是要通过这种方式自杀,他还没有愚蠢到那种程度。匕首在一声惊呼中被某种硬质物体阻隔,仅仅是割裂了那里的衣物,磕出清脆的一声响。

破碎的布料中隐约绽露出黑色的结晶,他用实际行动证明了源石已经侵蚀到他的心脏。这个理由的确足够充分,因为带着他回去已经没有意义,一天,一小时,一分钟,剩下的结晶堵塞他的主动脉就像泡沫膨胀那么轻松,他随时可能会在无法估量的时间里成为一块新的感染源,而聪明的指挥官永远不该把一枚随机定时的炸弹留在身边。

最终没有人出言阻止,我目送他架刀,离去,背影模糊在裹挟猩锈气味的尘土。

我想我的心绪并没有任何起伏,因为矿石病注定是他的死因。我对这个结局早有预料,不如说,即使没有这场战斗,炎客也迟早会在怠惰的治疗中被病灶侵蚀殆尽。

对于注定会发生的必然,早些晚些其实并不真的有什么区别。比起壮烈的死亡,我偏向于把这称之为恰到好处的牺牲,至少他的死具有足以与他实力相配的价值。

所有人在安全区远远注视着炎客的战斗,种种迹象表明他确实已经走到了尽头。那些伴随利刃破空的赤橙色火焰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血水和尘土随着他每一个转身跋扈飞扬。战场中心的空气因为巨大的热量而扭曲,每挥出一刀,他的手臂或是大腿上就会生长出新的晶石。狰狞的硬块一处一处刺破他所剩不多的完整的皮肤,将他整个人染上血色。

距离和烟雾使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几乎能猜到他在笑。

没有人看到最后,因为没有人能看清最后。火焰和浓烟最终吞噬了那片被包围的战场,即便是我的视力也很难从中捕捉到有效画面。

炎客诚如自己所说,只凭一己之力就解决了所有追兵,飘飞的火星远远捎来血肉模糊的焦味。

身边传来一声不知道是哪位女性干员的低声呜咽,接着就是来自不同声线的断续抽泣。在悲恸与沉重中,他们在博士的引领下开始了漫长的撤退和移动。

我因为那份清理协议而留到最后,在身边的人潮逐渐散尽的过程中,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那片热浪扑面的火海。

当然,我并没有在期待那片浓烟中走出一位姗姗来迟的萨卡兹的身影,尽管这种事他以前的确做过多次。

不会产生幻觉永远是我被公证所认可的优点之一,因而,当一切事实足以证明他的死亡时,我也理所当然能在思维中将他社会性质地杀死。

他不再存在于这个世界,不可逆地走向了那个既定的结局。

我不觉得这是一件那么糟糕的事情,至少这个在团队合作方面一向不尽人意的危险因子,偏偏在最后一次僭越中超越了自我,凭借融合了一己私欲的成熟判断,弄巧成拙地作为某种悲剧英雄退场。

我的心情是平静而空白的,和以往任何时候一样。

而红云在这期间无声折回到我的身边。矮小的沃尔珀少女一言不发,高举手臂为我递过一块手帕。

那时我诧异了一瞬,不明白这件事发生的意义和原由。当初在护送她前往罗德岛的道路上,即使我用肩膀为她挡下一只难以被察觉的陷阱箭,她也未表达过丝毫感谢。

我的表情没有什么起伏,思考和对比没有得到这份诧异的答案。出于礼貌,我平静地伸手接过那块手帕、紧接着后知后觉有某种温热的液体正顺着我的面颊汇聚在下颚。

起初我以为那是先前爆炸的冲击波或是飞溅的碎石划伤了皮肤造成的出血,可当我用手帕将那些湿意擦拭干净时,我意识到那并不是血,因为那些液体根本没有颜色。

而新的液体又迅速地、源源不断地填充了那块手帕在我的脸上擦拭出的干燥空缺。

沃尔珀少女望着我瞪大了双眼,那是种惊异而不敢置信的神情,让我想起她第一次认知到这世上有人能拆除她布下的所有陷阱。

她丝毫不掩饰此刻的慌乱和无措,惊惶扬高的语气像是看到了这一生中最荒唐的事情:

"你哭什么?!"

而我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意识到这条由四个字组成的问句所传达的含义,相反,我感到一阵陌生而不明所以的茫然。

我说:

"我不知道。"

 

 

 

10

我最终在火山口的边缘找到一处相对稳固的落脚点。

手提箱被我平稳搁置在一边,我将刀横放于面前由火山石堆成的凹凸地面,一点一点剥开裹缠着刃面的白布。

这是这场漫长的路途中我唯一一次揭开这些布料,也是在炎客的死亡后第一次重新目睹这两把武器的真容。

它们在被回收后就被妥善清理干净,进行高温杀菌,如今没有留下血污,也没有可能导致矿石病感染的病毒。

不难看出刀的刃面有着很严重的磨损,细小的锯齿让它们看起来不如过往那么锋利。这是缺乏护养的表现,也无可奈何,因为最后一战中它们的主人拼尽全力挥舞它们,之后就再没有人为它们考量有没有足够的砥石。

我用双手托起它们,无声矗立在火山口的边缘,让最后的委托在终点迎来了尾声。

在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后,我的手臂开始逐渐放松力道。

那两把刀就这样顺理成章的滑落下去,蹭着我的衣袖,一寸一寸随着重力堕往岩浆的深渊。

裹缠在黑色宽刃上的橙色绸带因为自由落体而松散开来,随着气流的走向向上扬起。

恍然间,我看到那些散开飘扬的橙色布料,其中暴露出的一段末端圈绕着某个发亮的物体,在阳光的直照下反射出熟悉的金属微光。

我下意识向前伸手抓住了那个物体,收拢掌心,将那枚冰凉的触感牢牢锁住。

柔滑的绸带因为宽刃向下拉扯的重量从我的掌心一点点流窜出去,最终彻底抽离。

那两把刀从汐斯塔火山口的最高处坠落,不可避免地被重力拉扯入岩浆,拍打起两团微不足道的气泡,一点点沉入,消失在我的视野。

而有什么东西被我抓住留在了掌心。

我摊开五指,那是一枚出于某种原因被其主人刻意捆绕在那里、表面刻满了碰撞痕迹的指环。

 

 

11

离开汐斯塔后,我开始了一段旅程。

或许会很漫长,也或许不会。

 

Fin.




评论是最大更新动力^ ^
 但是如果真的很难过请不要勉强自己
 我写东西不是为了让人难过,而是想讲一些关于他们的故事
 最后,感谢你愿意忍受我枯燥的文字看到这里^ ^
 到今天炎葬能像这样成为主流真的很高兴,以后也会继续努力的
 那么我们下次见——(下次是糖,真的是糖)

补充一个彩蛋,文章中出现的每一句“出于某种原因”,对于阿葬而言,都是同一个原因。
 而这个原因看到最后你已经知道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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